惜诵君

发愤以抒情。

[夏言] 公瑾,公谨

  “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,谈笑间、樯橹灰飞烟灭。”这是东汉末年的公瑾,江东的公瑾,一位少年英才豪气干云的将军。一千多年后,这世上有了另一位公谨,明朝的公谨,江西的公谨,大明的首辅公谨。

  他的少年时代并不引人注目。考试,落榜,苦读,再考试……没有显贵的背景,没有才子的光环,有的只是十年寒窗的孤寂、父亲的严格与期许,以及最后那只排在三甲的名次。他似乎与其他无数天赋平平之人没有什么不同,似乎最终也会与他们一样,被世人遗忘,被浩瀚的历史淹没。

  但他注定会留下自己的名字,还有那不同凡响的一生。

  八股文没能束缚他的思想,也磨不平他笔尖的锋芒。在那污浊的官场之中,他学到了权谋与诡计,却也从未失掉内心的原则。醉心修道的皇帝、贪污腐败的官员……当这一切交织在他眼前的时候,一颗种子也已在心底萌发。他要成为内阁首辅,因为只有这样,他才能制衡天子管理群臣,才能扫除那些无论多么犀利的文笔都难以撼动的黑暗。于是在之后的岁月里,虽然有无数的艰难险阻,虽然曾多次险象环生,他都从未曾放弃和退缩。而这一切的一切,都只是为了实现他胸中的抱负,实现那经国济世的理想。

  尽管历尽艰辛,他最终还是成功了。他已经拥有了一个文官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,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帝国实际上的管理者。可当他站在山顶时,他才真正看清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切。他虽然早已不再年轻,不会幻想什么致君尧舜重整朝纲,但他依然想干一番事业,而不是只能心甘情愿地做嘉靖手中的一枚棋子。曾经的理想仍在心中燃烧,可现实呢?现实是面对不问国政的皇帝他无能为力,是百官的贪腐屡禁不止而他无计可施。他也曾彷徨过,犹豫过,他做不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做不到虽千万人吾往矣,他有着太多太多的无能为力。但他最终没有妥协。因为,在他的心中,还有一个正直的声音,也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勇气。那些年,他眼看着他的同乡,他曾经的好友严嵩抛弃了所有的良知,眼看着他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。但他依然选择了做那狂风暴雨中不灭的灯火,做夕阳最后的余晖,阻挡着黑暗的逼近。

  公谨啊,穿过历史的尘埃,我看见了你。看见那一个个夜晚,你在孤灯下沉思提笔;看见你既书写着耿直恳切的奏章,也雕琢着华丽玄虚的青词。我听见嘉靖的斥责,也听见你深深的叹息。你亲手播下光明的种子,却再无法看到光明到来的那天。你是暮,徐阶是朝;你目睹黑夜降临,他注视红日升起。无论多少次昼夜交替,暮与朝都永不会相遇。

  公瑾,公谨。两个相似的名字,两个不同的偏旁,两段迥异的人生。瑾瑜,是寄寓,是美好的期许;谨言,则是告诫,是处世的哲学。可后来,公瑾非瑾却如剑,为了江东百姓;公谨不谨而直言,为了天下黎民。周郎啊,尽管你大业未成即英年早逝,但你仍是幸运的。你生在那样一个风云跌宕的时代,所以当宝剑折断,当你病死征途,还有无数英雄去接替你的位置,终铸就三国鼎立的辉煌。可公谨呢?他的沉睡,标志着暗夜的降临,所有的正直之言正直之士都将被这暗夜所吞没。

  风雨中的那盏孤灯最终还是要熄灭了,就像夕阳注定要无可挽回地沉落。夏言回过头,看向紫禁城的方向。阴云密布的天空下,雄伟的宫门高高地耸立着,黄色的琉璃瓦闪烁着庄严而冷峻的光。三十一年前,他来到了这里,没有靠山,没有朋友。而当他飞黄腾达,坐在首辅的宝座上时,又曾有无数的人围绕在他身边,听从他的号令。现在,他回望着这里,与最初一样孤独。三十一年间,多少腥风血雨、惊涛骇浪,他早已厌倦了。人人都道他贪恋权力,不肯急流勇退,终落得如此下场。可又有几人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坚守,又有谁能看见,在他那严肃冷峻的外表下,是一份永不熄灭的理想,和一颗温暖的心。他抬头望着天空,天是那样的阴沉。三十一年了,似乎一切都变了,又似乎一切都没有变。“我没有变,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,我,还是那个正直的夏言!”寒光划过,血洒尘埃。北京十一月的寒风刮过,吹干了一腔热血,也凝固了那并未喊出的、骄傲的宣言。只待一场雪落,一切便将了无痕迹。

  十七年后,严世蕃被斩首,严嵩被抄没家产,逐回原籍,严党就此垮台。又过了两年,严嵩于贫病交加中离世,死后无人问吊。

  二十二年后,隆庆皇帝即位,为夏言平反,追谥“文愍”。

  我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古道上,四周是茫茫的旷野。忽然,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出现了许多人,他们稀稀落落地向前走着,走得很慢,排成了一列望不到尽头的长队。我加快了脚步。在他们中间,有我要找的那个人。近了,近了。“公谨!”我喊到,喊声在寂静的旷野上传的很远。有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,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。一个是一位少年将军,手扶着宝剑,盔甲反射着银光。我略带歉意地看着他,目光相碰,他明白了。我听见他爽朗地大笑,看见他转身大步离去,白色的战袍在身后鼓荡着,使我恍然间看到了那面飘扬在猎猎东风中的帅旗,昭示着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。我目送他走远,去追赶前方的其他人,也追赶着那个属于他们的、群星璀璨的时代。我又看向另一个人,那个我真正要找的人。他还站在原地,有些局促不安,似乎不太确定我叫的是不是他。他穿着一身大红的朝服,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摆着。他没有笑。我们沉默地对视着,直到我率先开口。“公谨,这么多年了,你……还没有放下吗?”他愣住了,怔怔地看着我。我却并没有看他,而是转头看向前方。队伍已经走远了,但有一小群人却留了下来,远远地看着这边。他们也都身着同样的红色朝服。我眯起眼,仔细端详着他们,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,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。张居正和高拱并肩站着,正和杨廷和聊天,申时行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听;李贤拉着徐阶说个没完,杨士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;杨一清站在阳光下打起了瞌睡,李东阳走过去把他拍醒……他们都在等一个人。我扭头看着夏言,他也正注视着这群人,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。“公瑾,我真高兴,你终于不再孤独了。”我说。一阵清朗的笑声突然响起,在无边的旷野上回荡。是夏言在笑,一行泪同时从他的眼角滑落。那个严肃的老者不见了,现在站着我面前的,是那个还未踏入官场,还意气风发的青年。“是的,我再也不会孤独了。”他微笑着缓缓说道,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,迎向早已停止聊天,仍然站在原地的首辅们,迎向那群一直在等他的人。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。

  首辅们一同向我告别,我亦长揖回礼。他们转身离去,而我则久久地立着,目送着那一片最炽热的红渐行渐远,直至消失在天地相接之处。(完)


后记:想来想去,我决定在清明这天发稿。为什么呢?因为写这篇文章时的两个主旨都与清明的文化内涵吻合。

一是怀旧。夏言,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熟悉这个名字了。熟悉他的则津津乐道着他最鲜明的特点:倨傲。确实,在他身上看不到多少政治家应有的圆通,他似乎总是张扬着少年式的棱角,也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在许多人看来,这是性格缺陷,而我却记得,在我第一次知道他,了解他的生平时,吸引我的却正是这倨傲,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倨傲背后那种叫“真”的东西。

二是新生。“改火”是寒食节的重要习俗,现在寒食与清明合并了,改火便也成了清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“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”一切是是非非终成过往,释然是最好的结局。我于是写了这样一个结尾,让大明的首辅们并肩而立,归来再做少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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